我見過一只鳳凰，她長成了一座城的模樣。前些天一場瑞雪，讓初春的空氣里更沁著涼意。走進鳳凰以前，腦中滿是高高低低的懸樓吊腳，看不懂的苗族文字，在現(xiàn)代傳媒的渲染中勾魂攝魄。卻仍舊比不上此刻我眼前的神秘而真切。

腳下這青灰色的石板路，說是后來翻新的，走的人多了，顏色也便漸漸淡了，再無法了解它的原貌。但這無關緊要，走在路上，還是有姜糖血粑鴨可以嘗，樓閣飛檐可以賞。這里青磚烏瓦，飛閣垂檐，纖道駁岸，自是與別處不同。

沱江穿城，水面靜若琉璃，江底油油青荇軟泥清晰可見。款款行舟，兩畔吊腳懸樓，船夫山歌一曲，與吊腳樓上姑娘遙相應答。白塔青山，舟過之處，艷影蕩漾，伊人如期。一種浪漫情結融入進來。生之于詩，發(fā)之于天地山川，渾然天成。我快要在這詩畫入眠了，一覺醒來，興許又是一個別樣風情的好地方。

一跳巖，沱江，吊腳樓，土家新娘，低吟著深遠悠長的牧歌，穿越時空緩緩走來。這安靜而憂郁的牧歌，滋潤了沈從文的文筆，黃永玉的畫筆。沒有吶喊，卻喚醒了這里的山川流水和這里以花的姿態(tài)生活著的鳳凰人，喚醒了曾經(jīng)樸素的歲月。一路走走停停，停停寫寫，便遠落在隊伍后頭。工藝品店里觀者如鯽，我在外頭怕是進不去，只好瞇著眼睛站在日光下，享受淡淡的暖意。

天上的云，陌生地看著我，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我的尷尬。我以仰望的姿態(tài)與它對視，慢慢的竟是臉紅了。興許是怕我把它錯當棉花糖，它也行色匆匆地飄去。它的離開，似乎帶有一點責怪，在紛繁和喧囂里呼吸太久，連冒險的勇氣也沒有。我低下頭來，大口地吸了一口氣，雖然空氣里帶著天南海北的塵土，卻分明帶著一種民俗的芳香。是啊，一個游子不管身在何方，只要能夠聞到民俗的芳香，就仿佛回到了故鄉(xiāng)，疲憊的心安頓下來。一個民族只要守住自己的民俗文化，就能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園。二黃昏的光，覆蓋在這里。小城披上了晚霞，氣氛開始變得曼妙而溫潤。

一塊姜糖在舌尖上慢慢消融，微微的辣和恰到好處的甜，口齒留香。看過那手藝人制作姜糖時候的樣子，軟熟的姜糖搭在鉤子上，較重的一邊垂下來。手藝人見游人咝溜溜地咽口水，便是毫不介意捏下一截新鮮姜糖來，贈與游人。古城墻下挫花的老婦，朋友給她拍照，她嘿嘿地笑起來，抬起眼來不自然地直視鏡頭，又總是很快低下頭去。還有背著大豬玀的土家阿妹，以前只在很多書上看到過。那天黃昏，她向我迎面而來，與我交臂的時候，我看到她濕漉漉的睫毛，土家銀色的掛飾叮鈴作響。

有人剪紙，有人作畫。有人手下能生出些肥嫩大鯉魚和精細雕花，有人，依山傍水，以青磚灰瓦作筆，以古老拙樸的石頭作畫。這里的人，大多懂得手藝。一卷畫，在黃永玉的收藏館里，置中央。畫里讀鳳凰，又是別一番風采。挫花剪紙作畫唱山歌做姜糖的風景，把游客也繡了進來。想起來，走在青石板路上，路過的風景，也會是這樣的一幅版畫，就像古老的膠片電影一樣演出，倒帶，重新演出，代代相傳。

每一次重新演出，都需要帶著不一樣的心情去看，千年不變。鳳凰人自覺地恪守著文化的血脈，一些自由的程式，一個自己的姿態(tài)、一種自己的腔調、一些自己的手法，直通著遠古。不只想把他們的容顏和輪廓留在我的相機里，更想刻進我的生命里，融入我的文字里。萬古悲風。鳳凰就這樣恬靜安然，以一種祥和無爭的生活姿態(tài)，默默地詮釋著一種獨特的文化價值取向，而這種文化價值取向在今天顯得彌足珍貴。三天黑了。隔江吊腳樓掛起的紅燈籠亮起來，一盞盞，像夜里柔情的眸。沱江淋漓，兩岸的光和影倒映在江面上，影影綽綽，倒像一部在咿咿呀呀的電影。

河燈漂游，江上不見鳥，舟多不泊在岸邊，游人在走木頭樁，過到江的對岸去。露出水面的木頭樁不及成人小腿，沒有護欄，兩邊便是流水，若是不慎墜入水中，今夜選擇痛快地沐浴在沱江，也沒有什么不好。我所來自的城市，前些年建起了地下鐵。城里的人是很鐘愛它。人們似乎愿意起得很晚，然后在趕著上班，在地下鐵里擠擠挨挨。有時候我站在地下鐵的扶手電梯下，仰著頭，能看到電梯的盡頭有一個發(fā)光的出口。我總是愿意以為那是另外一個安靜的世界。

只是，每次電梯把我緩緩送到出口，外面車水馬龍的街口和日無暇晷的面容，像些離離的野花與伶仃的浮草，讓我在來來往往的人群里，不知所措。風貼著江面吹過來，我不自覺地縮縮腦袋，一滴淚掉進我的脖子里。看明了眼前的游船漂蕩和細水長流，想清楚了，盡管這里的石板路不會記得我，這里的琉璃江鏡不會留住我，那塊陌生的云也害羞地躲著我，盡管，這里的所有，我只是能夠看一看，摸一摸而已，便也足夠！沈從文先生說，美，總不免讓人傷心。我們來自不同的地方。面對這里的風土人情和綠水青山，此時卻有同樣的感受，淚流滿面。

還有什么不滿足呢？我沒有給這里帶來些什么，卻載著滿行囊的民俗記憶，帶著這種對美的獨特感悟，回到天南海北去。也許再次仰望地下鐵的出口，閉上雙眼，一個別樣風采的世界又在眼前。四一天下來，除了看老太太挫花，給柴門輕叩內的三只懶貓拍了一下午照，走過一些文人故居和密密麻麻的工藝品店，只是把相機的電量用得一格不剩。

兩個朋友一回賓館，把淘來的寶貝嘩啦啦倒在床上，爭著一件一件數(shù)給我聽，我卻無心入耳，滿腦子都是那只貓的慵懶的姿態(tài)，和一個老婦給一個少女纏頭巾時候的模樣。朋友看出了我的不在意，她們開始掰烏油板栗，大半袋飽滿得圓鼓鼓的樣子，香味誘人。吃空了烏油板栗，仍是不過癮，又齊齊鉆進夜鳳凰的五光十色里。我們一行三人，開始吃起米豆腐來。一個朋友同往常一樣提醒農(nóng)家要加量的辣椒，農(nóng)家呵呵笑著回應，上了近乎滿滿一碗。朋友呼嚕呼嚕地享受著，說是從未這樣盡興。

我看見他眼里落滿了光，不知道是因為辣了還是愧疚了還是感動了。著名攝影師卓雅曾說，鳳凰這里的人，會傾心傾力地幫助你照顧你，即使他們貧窮得所剩無幾。卓雅到過這里，便再也不想走了。這個女子，把她最美好的二十年青春，都留給了鳳凰。她的照片，讓人看到了沈從文先生文字世界里的鳳凰，鳳凰最原始的模樣。“文學來自民間”，民間的感動照亮文學的未來。我們這次文學少年采風，果真不虛此行。五“《邊城》是一個懷舊的作品，一種帶著痛惜情緒的懷舊。

《邊城》是一部溫暖的作品，但是后面隱伏著作者的很深的悲劇感。”一種光線從不同角落照射過來投下陰影。小街幽深而神秘的氛圍里，恍然依稀，回溯到沈從文先生筆下的歲月。腳步聲，嘆息。朦朧中，沈從文先生向這邊走來，朝他的故居走去。《邊城》是沉重的。邊城何嘗不是。在現(xiàn)代物欲擠壓的世界里惶恐和失措，寂寞與怨忖日甚一日吃空精神家園里理想和夢，我們開始思考這個時代的憂慮。邊城的感性和原始性，它代表的真淳古樸，寧靜悠然，和諧浪漫的文化理想和歸宿，消逝的聲音堙沒在后來的喧囂里。去鄉(xiāng)十八年，物是人已非，叫人痛定思痛。定睛沱江水，再見老船夫蕩纖搖篙，聽翠翠徑樵晚歌——你大仙，你大神，睜眼看看我們這里人!他們既誠實，又年青，又身無疾病。他們大人會喝酒，會做事，會睡覺。……慢慢吃，慢慢喝。

月白風清好過河！醉時攜手同歸去，我當為你再唱歌！六這些天來，我等待著這里的雨。但終究沒有如愿。興許是老天見我賞了鳳凰太多的風情美景，嘗過太多美食小吃，有意留下些遺憾，待我下次再來。這樣想想，帶有點小小的遺憾，其實也并沒有什么不好。這里始終是煙雨桃花的地方，這里的雨，大致是分不出個節(jié)令來的。我曾遇到過杭州的雨。江南一帶總有亭臺樓閣、水榭香居，卻大多精雕細琢，霧雨霜雪的時節(jié)，還有一番貴氣和精致。而鳳凰，我在這里仔細地撫摸過一棵大樹墨綠而微微發(fā)紅的樹干，認真地看過青磚烏瓦的天空，憶起泛舟時，用指腹撥出一片漣漪，我似乎能夠想象那些淅瀝的雨，雕版出青磚烏瓦的痕跡，從飛檐滴落青石板上，發(fā)出輕微的叫喊。如果說江南是貴族化的精致化的，那鳳凰就是平民化的原生態(tài)的。

而整個世界都彌漫著無聲的哀愁，土家姑娘太息般的眼光，丁香般的惆悵，又是為誰？七鳳凰是這樣的一座城，樸素溫柔。我只能寫這樣的句子。有時候自慚形穢。很多人到這里來了，很多人留下些什么了，過后也便只剩些塊狀的記憶和小別時零散的詩文，恣意地放在一旁，也許還會想起，也許再也不會想起。只是，我深深知道，一個人走了多遠，他的根，還是會在這里，在故鄉(xiāng)，他的故鄉(xiāng)，無論那里富裕或者貧窮，簡陋抑或美麗。沈先生曾說，一個戰(zhàn)士，不是戰(zhàn)死沙場，便是回到故鄉(xiāng)。貶官謫居的思念故鄉(xiāng)之人，在課本上讀過許多。

他們像是落水者，故鄉(xiāng)是他們在一片迷茫中抓到的麥稈，緊緊握著它們，無法放手，也就無法告別。八鳳凰一日，人間千年。后來我站在一棵樹下很久很久。仰頭看到的那片天空，原屬于青藍，卻在一片青瓦灰墻里，愈顯絨黃。歲月的痕跡留守在這里，變了色的云面面相覷，道不出個答案。離開的時候，看見一個老漢，吧嗒吧嗒地吸著旱煙。我用力將鳳凰香草的味道，吸入肺部。然后，深深呼出。